“搞艺术的人,要耐得住寂寞、抛弃名利,敢于真正静心地沉下去、再沉下去。”
当代篆刻书画家韩天衡在过去五年,曾八次入院、两次病危,即便躺在病床上,也从未停下过创作的脚步。他说艺术领域永远没有“毕业”的时刻,自己一直都是个学生。
韩天衡,1940年5月出生于上海,今年85岁,当代篆刻书画家、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艺术院名誉院长、西泠印社名誉社长、中国书法最高奖“兰亭奖”获得者。他的篆刻作品汲古出新,独树一帜的草篆入印、鸟虫篆印开一时风气,引领篆刻艺术现代化的潮流,入藏中国国家博物馆、大英博物馆等。他编著的《历代印学论文选》《中国印学年表》等著作,填补了印学研究领域多项空白。2024年,因其在篆刻、书法、绘画、艺术理论等多个领域的成就,被中国文联授予“终身成就奖”。
病痛的疗愈
源自创作的“瘾”
过去这五年,韩天衡似乎在医院比在家里的时间更多些。八次入院、两次病危,可即便躺在病床上,手和脑子,也终究停不下来。“我到医院去的时候,一定要拿几本碑帖、拿几支笔。一只手打吊针,另一只手就在空中比划,像在画什么、写什么一样。两个陪我的学生经常讲:你看老师的‘瘾’又‘犯’了。”
病榻上的“艺术之瘾”,催生出不寻常的灵感。韩天衡构思出的篆刻新作,以“空”字为边框,内刻混沌苍穹,“空与不空”的哲学思辨蕴含其中;在病房局促的小桌上,他又即兴泼墨,缱绻嬉戏的水鸟、悠然游曳的金鱼、昂首挺胸的公鸡跃然纸上。
万物灵动、生机勃勃,不见半分病痛的苦楚,他说:“在笔画当中,字呈现了、画呈现了、印章呈现了,感觉我在欣赏什么东西,它降低了病痛。我一辈子心思就是放在‘艺术’两个字身上。”
韩天衡篆刻作品《空》(2025年)
韩天衡病中水墨作品(2025年)
一字之师 一生求“变”
韩天衡身受父亲启蒙,四岁学字,六岁学印,童年的上海弄堂里,常响起金石相遇的声响,那是韩天衡攥着父亲的刻刀,与印石最初的对话。“一刀下去,手上的一块肉就起来了,很痛,地上流了一滩血。那时候家里穷,没钱到医院缝针,母亲就抓了一把香灰把手包起来。我感觉这个血是不能白流的,最好的补偿就是既然我喜欢写字刻印,那在这方面就要力争有一点成绩。”
热血激起的少年心气,一发不可收拾。
放学后,印石成了韩天衡最好的“玩伴”,老师在成绩报告单上附言,“此学生有书法天才,望家长多予栽培”。可艺术的天赋难补“数理化不及格”的偏科短板。十六岁,韩天衡便进了工厂。早出晚归的繁重劳动下,留给篆刻的时间只有夜里十一点以后。
转机随着征兵的消息到来,当时部队急需能写会画的宣传人才。1959年,韩天衡义无反顾走进了军营,写字刻印,终于成了“天经地义”的工作:“每周看电影的机会、来慰问演出的机会,我都让给战友,因为我要的是时间,来钻研我喜欢的篆刻和书法。”
1959年 韩天衡在部队治印
方寸之间,自有广阔天地。此后,韩天衡邂逅篆刻家方介堪,并拜师门下;1963年,西泠印社大展,他的作品初露锋芒,印坛元老唐醉石预言——二十年后,此人定是印坛巨子;同年,印坛大家方去疾给他勉励,一个字让他醍醐灌顶。
“方先生看到我的作品后就讲了一个字:你可以‘变’了,就是不要再墨守成规了,不要老是再去临摹古人的东西。”
韩天衡与方介堪
一字箴言,开启了韩天衡的创新之门。他观察渔舟唱晚,自创了篆刻的“摇橹刀法”;他感悟军旅生活,提炼出“雄、变、韵”的三字艺术追求——
“我感到搞艺术第一条要有一种‘雄伟’之气;第二个我要追求‘变’,要区别于古人、区别于他人、也要区别于过去的我;第三个要追求‘韵’,要从技巧的层面上升到有神采的、有风韵的、能打动人的作品。”
探索前人未及的“会意印式”
引领传统篆刻的新风尚
从28岁到42岁,韩天衡雕琢出不下五千方印章,也在时光雕琢中技艺日臻成熟。他将小篆、汉篆揉合,形成体势、笔形更为自由厚重的“草篆”,赋予篆刻“雄强奇崛”的现代视觉张力。他的作品引领篆刻风尚,声名远播海内外,一时从师者众。
但他始终清醒,“我不主张让一个人的风格影响太多的人。任何东西,我们可以借鉴,但是一定要演化。我自己也在‘化’,所以我叫人家你们不要学我。你们学我的总是我的昨天,实际上我的今天已经跟昨天又有差别了。”
韩天衡“草篆入印”代表作《奇崛》(1985年)
韩天衡“草篆入印”代表作《喜出望外》(2000年)
2001年,年过花甲的韩天衡为出席上海APEC会议的国家和地区领导人篆刻风格不同的姓名印章,作为国礼赠送。
年逾古稀,他融会贯通书、画、印三艺,又从古代汉字“会意”造字法获得灵感,探索前人未及的“会意印式”。他刻志趣感怀,也刻哲理箴言,刻《心畅》和《又一春》,也刻《愚公移山》《抓铁有痕》,都见清澈如水的智慧。
“像‘抓铁有痕’这个例子,你想想,要有那么大的魄力,在铁板上用手指抓出痕迹来,何其不一样。我就用极细的线条、非常有力量的线条来刻这方印,让你感悟到,我们要抓铁有痕,要何等的勇气、决心和毅力。这些就是我的一些探索:能不能从哲学、理念、思维、逻辑、意象里给别人一种新的感悟。”
韩天衡“会意印式”代表作《抓铁有痕》(2016年)
韩天衡“会意印式”代表作《愚公移山》(2017年)
韩天衡“会意印式”代表作《又一春》(2023年)
半个世纪笔耕不辍
成就印学研究经典著作
韩天衡在书斋中的耕耘,与在印石上的雕琢同样用心。1982年,他主持编订《历代印学论文选》,顶着酷暑扎进杭州西泠印社的库房,带上一个军用水壶、一个热水瓶、两个馒头、两盘蚊香,日复一日,一待就是整个夏天:“把一篇一篇好的文章抄下来,晚上下班了,赶快回到西湖边上6毛钱一个晚上的小旅馆,再来推敲。7月份的大热天,没有电风扇,睡的席子全部都湿透。”
两年后,六十多万字的《历代印学论文选》完成,填补了印学领域的资料空白,成为印学研究的必读经典。如今,85岁的韩天衡依然在为《中国印学年表》的再版增补搜集资料,九千多条批注写满三大本原版复印稿。
韩天衡写满批注的《中国印学年表》书稿
最近十多年,韩天衡又多了个角色——艺术策展人。2011年,他将毕生创作和收藏的一千多件精品、一万多册图书捐给国家,此后又为上海韩天衡美术馆的公益活动积极献策、四处奔忙。在他心里,这件事的意义和自己的创作同样重要:“我总感到个人的创作毕竟是个人的,但是如果我们利用这个平台,来弘扬传统艺术,那么它产生的效果比你个人的创作要大百倍千倍。”
眼下,“韩天衡学艺八十年回顾展”正在上海展出。展览的名字,取自晋人傅玄《九曲歌》中的典故“长绳系日”,寓意用长绳拴住太阳,期待再进半步。他说,“艺术永远没有毕业的一天,我依然是个学生”——
“在艺术面前,我始终是个学生,无非是小学生、中学生,还是老学生。现在毕竟年龄放在那里了,再进步的空间也小了,但我还是要努力。这个下山的太阳,我要用一根长绳拴住它,给我更多的时间,让我能再努力地前进一步到半步。”
韩天衡创作《老大努力》自我激励
【记者手记】
我是记者赵初楠。采访那天,与韩天衡先生一路畅谈已过正午。一旁的夫人和儿子担心他的身体,多次提醒是时候结束去吃午餐了,可他却坚定地摆摆手,又对我说,“你的采访总要做好才行”。临别时,先生送我一本作品集,侧面贴满了密密麻麻的便签条,仔细标注着哪些作品分别对应着我的哪些提问。手捧沉甸甸的画册,我分明看到,一位拥有闪耀天赋的艺术大家,那刻进骨髓的勤奋、认真与谦逊。
除了在书法篆刻上一生求“变”,而立之年后才开始学画的韩天衡先生,在绘画上也独辟蹊径。他爱画荷花,但笔下的荷塘,不似前人那般清雅,而是用浓烈的色彩,勾勒豪放的气派。他说,这是因为在他眼里,荷花迎烈日绽放,这不畏酷热的刚毅,与凌寒独自开的梅花一样值得敬佩。或许,在韩天衡先生心中,也盛开着一支这样的荷花——无论身处怎样的境遇,为追求艺术之光,永远坚忍笃定。
韩天衡国画作品《荷不畏暑 与梅同格》(2017年)
先生,不仅是一种称谓,更蕴含着敬意与传承。可堪先生之名者,不仅在某一领域独树一帜,更有着温润深厚的德性、豁达包容的胸襟,任风吹雨打,仍固守信念,将深沉的家国情怀根植于血脉之中。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为后生晚辈持起读书、做人的一盏灯。
中国之声特别策划《先生》,向以德性滋养风气的大师致敬、为他们的成就与修为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