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圳残疾人的万里援疆记
新疆喀什近郊,有一座干净整洁的小院,它静静坐落在一片维吾尔族农家院落间,周边居民称它为“残友之家”。有当地残疾人慕名而来,很快喜欢上这里,期待活出生命的精彩。
这不是一座普通的小院。
它是由远道而来的深圳汉族残疾人刘勇,为喀什残友专门开辟的。2011年,靠着体内2根钢筋、32根钢丝、一根弹簧支撑起柔弱身体的刘勇来到喀什,要为新疆的残疾人做点事。
这是在深圳残友集团总部拍摄的刘勇(6月28日摄)。新华社记者毛思倩 摄
“无论你是哪个民族,在这里,残疾证就是通行证。”连刘勇自己也没有想到,五年来,这句话、这座小院为1200余名喀什残友开启另一番人生。
一个明明有无数理由对生活说“不”的残疾人,为何远赴喀什播撒光热?五年来,这座“名声大噪”的小院里发生了什么?这些问号驱使记者远赴新疆喀什,探个究竟。
1200个命运的“逆袭”
走进小院,一名坐着轮椅、身着红衣的维吾尔族女孩在场地中央为身边的残友歌唱,伙伴们环绕着她,随节拍应和,她的笑如太阳花般灿烂。
“在舞台上,她就像金子一样。”残友说,她叫玛依拉,今年25岁,是喀什残友公司的行政总监,负责公司的日常运营和残友活动的组织策划。上个月她刚参加了喀什市一个讲故事比赛,讲的就是喀什残友们的故事,题目叫“我的第二个家”。
而五年之前,一切远不是这样。
那时的喀什,没有残友之家;那时的玛依拉,没有残友。“曾经的生活,像不停旋转的陀螺。周而复始,不知可以做什么,不知为什么活着。”定级为一级残障的她,“死”曾是活跃在她脑中最频繁的念头。
从小身患怪病,她的皮肤不停长出死皮后又脱落,骨骼生长也因肌体受阻而变形。她无法直视镜子中的自己,要出门转转只有等天黑,也拒绝与人交流……这对一位爱美又可爱的女孩是多么残酷。
与这里绝大多数残疾人的人生轨迹类似,她感到自己的生命仿佛在确诊那天就有了结论——永远不可能工作、永远不能结婚、永远不会有什么价值……
好在,从远方来的那位倔强“拓荒者”刘勇却不这么想。他不停地对身边的残友重复着一句话:认为自己不够好,是最大的谎言;认为自己没有价值,是最大的欺骗。同时,他也默默对自己说,一定做好喀什残友科技有限公司,给边疆残友一个真正的“家”。
喀什残友足球队合照(喀什残友提供)。
这成了他的使命,从那时起,他把家安在了这里。
他创立的这个社会型企业并不是以岗位招人,而是把人招来后培养成才,再根据其所学所长设定适合他们的岗位。比如,学电脑的残友可以做互联网、网络工程,爱好影像的可以做影视和平面设计,如果对这些不感兴趣的可以学做非遗手工艺,重度肢残的可以在电脑电话前做电子商务的客服。
见玛依拉汉语说得好,刘勇鼓励她多看带汉语字幕的电影,多读带汉语拼音的书本。很快,这位聪颖少女担当起维吾尔族残友们的翻译,也学会了使用办公软件,能熟练地处理双语文件材料。
“与大家接触逐渐多了,甚至在奉献中接纳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小天地。”如今玛依拉还是公司的“代言人”。两年前她结婚成家,打破了心中的魔咒。
五年间,喀什残友公司已面向社会培训人员超过1200人,许多残友实现了自食其力。“少数民族残疾人更需要勇气,来突破‘残疾人只能在家吃喝拉撒、靠家庭和政府托养’的传统观念。”玛依拉说,感谢“勇哥”,给许多残友实现自身价值的一片天地。
远方来了个“拓荒者”
为什么扎根边疆?“因为看着他们,就像看到年轻时的自己。”受过歧视、走过弯路的刘勇,深知残疾人的需要。而残疾人事业在边疆地区,更待开垦。
当阿不都热合曼带着渴求的目光来找他,想要学着做些事、养活家中嗷嗷待哺的女儿时;当维吾尔族妈妈推着轮椅上的女儿克比努尔走了一个多小时来找他,用不熟练的普通话求他收留女儿时,这个原本抱着试一试想法的“拓荒者”铁了心要留下来。这些残友不就是他年少时的影子吗?
1974年生于一个军人家庭的刘勇,3岁时摔入地窖,导致脊柱粉碎性骨折。从此,身体变形的他,再不能长高,需常年依靠轮椅生活。“能活下去”是母亲对他唯一的期待。而父亲,曾因他的残疾感到颜面无光,鲜少牵儿子的手出门。
世间的考验,远不止于此。初中毕业的刘勇想在路边搞个便民报刊亭,却遭斥责,“你形象不好,卖报纸会影响市容。”终于,深圳残联帮他找到了第一份工作,两个月后,却因公司倒闭,再次抑郁地回到家中。
机会很少,可还是来了。风起云涌的互联网浪潮来袭,坐在电脑前,刘勇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海阔天空的网络世界。在那里,身体的残疾全然不是阻碍。
因网结缘,他结识了志同道合的残疾人郑卫宁,一起经营网吧;后又与新加入的残疾朋友,组建了中华残疾人服务网。
一名工作人员进入深圳残友集团总部(6月28日摄)。新华社记者毛思倩 摄
一连串的成绩极大地鼓舞了他,而比这更令人兴奋的是,郑卫宁和刘勇惊喜地意识到:互联网时代,更多无体力劳动能力的残疾人可以无障碍参与到以网络为平台的社会服务当中。残疾人也可以是优质的人力资源。
从一部台式电脑起步,他们的深圳残友公司逐步发展成为拥有软件、动漫、呼叫中心、电子产品组装、电子商务业务的38家社会企业、12家慈善组织、数千名残疾人集中稳定就业的社会企业集团。
2010年5月,中央召开新疆工作座谈会,决定在喀什设立经济开发区,开启新一轮对口援疆工作的大幕,深圳市对口支援喀什市。
那时,深圳残友集团已步入正轨,刘勇新开辟的动漫文化公司正如火如荼。可不知为何,援疆的梦想还是如一颗种子,在他心里发了芽。
刘勇想到了父亲。改革开放之初,这位西北军人携家带口到深圳支援建设的时候,他曾问父亲:“为什么要从高高的楼房搬到遥远的草房?”父亲说,“你长大就懂了。”
此时的刘勇面临的是与父亲何其相似的抉择。目睹了深圳由一个小渔村变身大都会的他决定:到祖国最需要的边疆去,为那里的残疾人做点事。
多个民族,一个心愿
一个汉族的残疾汉子,穿过万里,到陌生的少数民族地区开辟新天地,谈何容易呢?
临行前,朋友对他说,“你就当去喀什旅游一趟吧!民族不同、文化不同、语言不通,不会有少数民族青年到你的公司工作。”刘勇却很笃定:“你错了,我们至少有三点相同:残疾人,同为中国人,和想改变命运的热望!”
倔强的刘勇果真背起行囊,去了祖国最西北端的新疆,还是那里最偏远的喀什地区。
说做就做。克服语言障碍,经过艰辛的选址、购置设备,一家在当地注册的喀什残友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了。
然后是招学员。手持残联名单,维吾尔族志愿者相伴,刘勇坐着轮椅,挨家挨户敲门。“只要进去了,聊起来,就有希望。”
一个月后,57间房的残友公司院里召集起首批68名学员。刘勇没有停歇脚步,继续漫长的家访。每周定一个家访日,上门必带一袋面、一桶油。
各族群众在这一阵阵不停歇的敲门声中,走得更近了。学员们在刘勇的帮助下,一天比一天阳光。
五年来,满院花木,见证了一个个残疾人精神世界的柳暗花明;欢声笑语,院墙内回荡着一段段亲密无间的民族情缘。
一名身患癌症的维族女孩阿依努尔,被告知生命只剩一个月时,坚持要搬去喀什残友公司。女孩对家人说,在那里的每一天都活得充实快乐。阿依努尔去世后,其母将这里的残友当作自己的孩子,每当自家的杏树结了果,就用床单包了送来;而每当严寒天气到来,残友们也不忘为阿姨家送去一车煤。
为了给残友更多实惠,自2015年起,喀什残友公司确立以广告加工与印刷为主业,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残疾青年。从去年开始公司已基本实现收支平衡。
喀什残友公司的首家广告印刷店,开在喀什市西域大道。店里26岁的阿拉克孜·吐尔逊,一双大大的眼睛,正盯着电脑里各种字体字号,在为一家餐厅设计“特色椒麻鸡正宗川菜”的广告贴纸。
在喀什残友印刷中心,两名印刷工人在搬运纸张(6月30日摄)。新华社记者 毛思倩 摄
另一名残友员工阿不都热合曼兴奋地向记者介绍:“我会喷绘、写真、做横幅,印刷车间的6个机器我都会用……”他现在月收入4000元左右,供两个孩子上学。
援疆5年,深圳残友集团累计为喀什投入520多万元。在集团董事长郑卫宁看来,这些钱只是“沧海一粟”。“残友集团在深圳干成一件事,可能会赚到很多钱;但在喀什,干成一件事,就能帮助很多人。”
如今,刘勇已深深爱上这片土地。出生在新疆的女儿,小名就叫疆疆,成为他援疆经历的一个美丽注脚。
但是医生告诉刘勇,他的身体条件已不适合长期待在边疆。不过,刚刚在“七一”受颁“广东省优秀共产党员”称号的刘勇,正准备着近期再回一次喀什,去看看那些亲切唤他“勇哥”的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