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乞丐和他的断脚之谜:家人疑其被人控制行乞
回家的彭小六与母亲在一起,他跪在地上时,用雨鞋的跟部着地,以此蹭着地面“行走”
村干部为彭小六准备的装配假肢申请表
12年后,彭小六回到了生养他的湖南浏阳太和村,还是有些疯癫,双脚不见踪影。8月27日,在广州黄浦区的一家市场里,一位同乡与蓄着长须、趴在地上的彭小六四目相对,随后报警,他就此与自己的乞讨生活告别。
回到故乡,看着彭小六脚踝以下空荡荡的部分,人们一遍遍询问着究竟发生了什么。缘自精神疾患,又或是有意回避,彭小六总要绕过12年来自己所经历的变故。只有将只言片语的细节拼凑起来,让人们怀疑他曾被人控制、成为行乞的工具。
断脚之谜尚未解开,彭小六还盯着家门前的那条国道,外面世界的吸引似乎并未结束。这让亲属友邻们更加挠头,人们只希望彭小六可以好好生活,不再轻易离开乡土。
回家
一条106国道把太和村分为两半,彭小六的家在一面的半山腰上。因为回来得太突然,他只好先睡在原本停放拖拉机的房间里,一扇卷帘门抬起,眼前的视野一览无余。
又有车辆拐进村子,顺着坡道往自家方向开来,彭小六支起身子张望,那多半是来探望自己的。
在此之前多年,只有彭小六的哥哥结婚时让家里有过宾客盈门的情景,但也不及眼下这个41岁的男人突然返乡所带来的轰动。上一波客人留下的瓜子皮还没打扫,又有新的到访者跨进屋门,不到个把小时,哥哥攥着的那包香烟就分发一空。
有来探望的人,关于断脚总是绕不过去的话题。“被狗咬掉的。”面对这一天的来访者,彭小六起先如此解释着,引得来人一阵唏嘘。但隔不久又聊到这里,彭小六却给出了因车祸断脚的答案。
说罢不同的答案,彭小六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把脸扭向了一边。来客一脸迷茫地望向彭小六的母亲谢玉成,老人无奈地笑笑:“说法总在变,他还提过是吃了感冒药,醒来脚就没了。”
所幸,彭小六对于自己的故乡以及亲朋友邻的模样是肯定的,这也促成了他最终的返乡。
8月27日早上,一对在广州工作的太和村夫妇在黄浦区的市场内买菜。旁边爬来一个蓄着胡须的中年乞讨者,他们本无意理会,可其中的妻子却觉得这像自己儿时的同学彭小六,上前仔细辨认后询问,中年男人竟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听说消息后,太和村书记带着彭小六的堂弟彭维阳等人驾车赶往广州。在派出所的沙发上,熟睡中的彭小六被摇醒,他叫出了彭维阳的小名,念叨着:“你来啦。”
病症与出走
彭小六本名彭阳武,“小六”这个称呼是因为算上表亲,他正好排行老六。彭维阳记得,在他们这一代人的儿时,堂哥算得上其中的“领头人”。
父亲和哥哥的精神状态也不大好,彭维阳觉得,堂哥由此养成了做事有主意、果敢的性格。年幼时一群人偷摘田地里的果实,彭小六便是选择目标、制订方案的那个人。
小学毕业后彭小六和邻村一位老人学习了理发的手艺,还开起了自己的门店,如今再评价起这门营生时,他说道:“不用太多身体上的力气,但也不大赚钱。”
家人回忆,也正因为这段理发店的经历,彭小六开始与社会上的人员混迹在一起,并因违法行为在监牢中度过了一段时间。
在这期间,因遭遇意外,彭小六的精神开始出现异常。他仍然照顾自己的起居生活,但所说的言语人们却难以理解。只有些过往的生活爱好被投射其中,彭小六曾喜欢象棋,总能在楚河汉界间将周围人杀个人仰马翻,疯癫之后,他则总在叙述着对两军交战的感悟。
一度彭小六总爱把机床上的铁环套在小拇指上,时间久了,因皮肉坏死被切除。最终在广州街头,这截残缺的小拇指也成为确定他身份的证据之一。
精神出现问题之后,彭小六总会有不辞而别的时候出现。家门口就是国道,他伸手拦车后便是几天甚至几个月不见了踪影。
如果是流落在附近乡镇,家人倒也放心,总会有彭小六开理发店时的朋友做些接济。彭维阳更加相信堂哥解决自己吃食的能力,“有时候别人家办红白事,他自己就走进去,蹭饭。”
直到12年前的那个正月,春节才过没几天,谢玉成去照顾病中的父亲,儿子彭小六又到路边拦下了一辆车,自此再没了踪迹。
久不见儿子回来,谢玉成也曾尝试在附近城镇寻找,她拿着彭小六的照片逢人打听,并允诺做出感谢。有人告诉她,只要花上3000元“求神”,并且三天内不和别人说话,儿子自然会回来。谢玉成信以为真,竟真的去送了钱。
断脚之谜
在广州见到彭小六后,彭维阳带他理发、洗澡,将乞讨穿的衣物统统扔掉,周身留下的物件只有那双经过“特制”的雨鞋,那也是彭小六自如移动的保证。
这双雨鞋经过改造,鞋头部分被剪掉,正好可以从彭小六失去双脚的腿部穿过,套在膝盖的位置上,当彭小六跪在地上时,恰好是雨鞋的跟部着地,以此来蹭着地面前行。
人们问彭小六究竟失去双脚多久了,他默不作答。但那撑下边沿便坐到汽车后座的身手,以及高高肿起、生着老茧的膝盖,都成为了时间的证明。谢玉成看着心疼,几天来总要给儿子的膝盖抹些膏药,也不管旁人劝说这可能并不会起什么效用。
亲属们还是想知道12年里彭小六经历了什么,乃至失去了双脚。可从彭小六口中说出的言语,总是飘忽多变的,人们问他乞讨是否自愿的行为,他只道:“那是种知识。”四下无语,对话再没法进行下去。
彭维阳觉得,彭小六应该明白人们提问的内容,而他的答案则在刻意绕过什么。这不只是因为精神的原因,或许也与恐惧有关。在彭小六真真假假的言谈中,彭维阳尽量采信那些真实的细节拼凑在一起,也可见彭小六这12年离家的生活辛苦异常。
在广州的宾馆里,彭维阳想带堂哥洗澡,刚进卫生间,彭小六就喊着:“你可别拿热水烫我!”
在彭小六的叙述中,几年来他到过广东、湖北等多个省份,一些地名彭维阳都未曾听说过。
一些不切实际的理论与实在的细节交织在一起,彭小六时而以自己的见闻讲述着城市与农村的区别,时而喃喃着每日有几十人会上街乞讨,有人生病后则被遗弃。
12年里,他能用上钱的机会似乎不多,每日乞讨来的金额多不过百元,尽数交给“老板”用来“加油”,甚至坐到接送他的村干部车上,彭小六还会来上一句:“一会儿我给你出钱加油。”
“有个阿姨照顾我们的生活。”在彭小六的口中,乞讨时的伙食不错,可以吃上海鲜、肥肉,可捧着母亲端来的一碗饭菜,他却又说还是家里的饭最香。
听着这些细节,亲友们开始怀疑,他们认为彭小六在广州或许“被某个组织控制”。他被同乡在市场发现后,曾有一名男子尝试拿走乞讨来的钱款。随后彭维阳得知,那名男子在接受警方调查时称,自己是名拾荒者,与彭小六相依为命。
至于那双断脚,亲属们转述了带彭小六检查时医生的说法,“看上去切除的技术并不太高明。”在广州警方的通报中,则采用了彭小六关于“双脚得病后在医院锯掉”的说法,并称自愿在市场内乞讨,目前,黄埔警方正抓紧对相关情况开展全面调查。
前路
就在彭小六被村民营救前不久,村里人还曾谈起过他的下落,只有彭维阳相信他还活着。
在太和村曾有三个精神疾病患者离家出走,其中一人遭遇车祸后被抛尸荒野,一人至今未归,只有彭小六幸运返乡。
但回到家中,新的问题也接踵而至。12年里,太和村经历了不小的变化,浏阳市区的建设已发展到了村子的边际。车子从旁驶过,里面的彭小六睁大了眼睛:“这些都是新盖的房子吧。”
但这其中并不包括彭小六的家庭,家底本不富裕,连几年前翻盖新房也是靠着爱心人士的捐助。人们商量着给彭小六找一份妥当的工作,太和村倒是有几间花炮厂,收入从几千元到万元不等,但这样的工作显然并不适合彭小六。
身边人七嘴八舌地为自己讨论着生计,彭小六并不插嘴,只是定定地看着远处的国道。只有谈到从未到过的北方甚至国外时,才会引起他的关心。问他自己今后将来的打算,只是似是而非地来上一句:“12年之后又是一个12年。”
旁人宽慰,不管想去哪儿,总要先医治了断脚。村干部为彭小六领来了装配假肢的申请表,需要补照一张证件照,面对镜头时,彭小六终于露出了返乡几日来久不见得笑容。
文并摄/本报记者 刘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