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之春”五周年记:中东大乱 世界之痛
编者按 燎原于中东北非地区的“阿拉伯之春”,如果说5年时间尚不足以对其盖棺论定的话,其引发的铁血战乱给中东乃至世界带来的无尽恐惧和不安,则毋庸置疑。中东北非之乱,祸起萧墙,祸及世界。值此“阿拉伯之春”5周年之际,本版特邀中东问题专家、博联社总裁马晓霖先生撰文,并集纳多位国际问题专家观点,对“阿拉伯之春”发生5年后的阿拉伯世界格局、现状和未来加以梳理和展望,以飨读者。
1月14日,是突尼斯总统本·阿里仓皇出逃5周年之日,也是“阿拉伯之春”向“阿拉伯之冬”转换至极致的大节点:5年前突尼斯爆发的“茉莉花革命”已着实呈现燎原之火,引起中东大乱,造成世界之殇。后街头运动时代的突尼斯、埃及、利比亚、也门、巴林、摩洛哥、叙利亚等国绝大多数仍在动荡与战乱中苦苦煎熬;“伊斯兰国”武装脱胎“基地”组织母体并急速扩散,“割地”“封疆”“立国”;冷战后俄罗斯首次出兵中东,以沙特和伊朗为核心的两大伊斯兰宗派阵营对决由幕后转向前台,中东多极力量重组,地缘版图畸变;中东难民潮呼啸涌向欧洲,法国遭受恐怖主义袭击震动全球;沙特油价战更从能源和经济层面冲击世界地缘政治。中东大乱,世界之痛,这也许是对“阿拉伯之春”5周年的恰当诠释。
痛苦转型,多国陷入战乱煎熬
5年来,突尼斯经过多党竞争阵痛,承受间歇性恐怖袭击和政局动荡,基本实现政治转型。随着2014年温和力量阵营执政,2015年年初新宪法出炉,突尼斯政局逐步趋稳。尽管党阀暗流涌动,恐怖袭击时有发生,但整体走上经济康复和国家复兴,成为继摩洛哥实现彻底君主立宪制后,阿拉伯转型相对稳定和成功的样板。
埃及在“一·二五”革命后持续陷入全国性街头政治泥潭,其间多次修宪和公决,2012年大选上台的穆斯林兄弟会正发党政权因缺乏治国资本和经验,一年后被军方借助强大民意支持颠覆。随后埃及陷入数月的街头暴力流血,死亡6000多人、伤数万,穆兄会也被取缔,领导人纷纷入狱并被判处极刑。2014年5月完成新选举,军队领导人塞西当选新总统,局势才逐步稳定。然而,9000万人口在恐怖主义袭击、经济低迷不振和军方与穆兄会缺乏和解的僵持中忍耐和期待。
也门曾以萨利赫总统交出权力一度成功避免利比亚式内战悲剧,然而,由于固有的南北发展差异、部落纷争、宗派矛盾、地方割据和外力介入,后萨利赫时代的也门不仅未能走上稳定和中兴之路,反倒在2014年后重蹈利比亚覆辙,胡塞武装攻占首都并向全国推进,哈迪政府一路败退直至流亡沙特。2015年3月,沙特纠集10个国家对也门内战武装干涉,并由初期的单纯空袭升级为地空联合作战。时至今日,胡塞武装没有被打回原籍赛达省,战争反而全面陷入僵持和胶着,并造成重大生命和物质损失。战火甚至逆袭沙特,向其西南地区蔓延。
利比亚卡扎菲政权倒台后,分离主义重新抬头,三分天下的呼声一度高企。5年来,这个部落特征十分凸显的沙漠石油王国山头并起,各路武装拥兵自重,极端势力死灰复燃,恐怖组织空前猖獗。沙特、埃及和阿联酋等地区力量也曾介入其内斗甚至远程空袭,干预政局走向,并在2014年形成两个议会、两个政府对峙的奇观,石油出口严重受阻,一度迅速好转的经济形势再度恶化。
叙利亚由于外力直接挑动和助推,5年间从中东最稳定的国家变成第二个索马里,山河破碎,几成集传统中东所有矛盾于一体的代理人战场,并因“伊斯兰国”割占40%土地而成为恐怖势力大本营和恐怖袭击主要策源地,及至酿成二战后最大规模的难民潮。截至2015年6月,叙利亚近40万人死亡,两千多万人口半数沦为难民或流离失所,经济与社会发展倒退近半个世纪,部分千年古城和世纪文化遗迹被彻底摧毁,成为人类文明的巨大耻辱。
版图改写,中东地区格局重组
5年前的“阿拉伯之春”势大力沉,迅速推翻部分北非和西亚国家强人统治,将阿拉伯世界逼入无序状态。冷战后独步中东的美国受经济危机冲击实力锐减,逐步从中东战略收缩并将重心向亚太转移。这两种因素融合发酵导致阿拉伯世界传统的金字塔权力机构马赛克化加剧,形成巨大权力和安全真空,给“基地”组织势力的反攻倒算以全新温床和势能。各种激进宗教思潮沉渣泛起,并借助民主、自由与革命的外衣在阿拉伯世界粉墨登场,特别是美国撤离后伊拉克权力和利益分配失衡,促成“基地”组织余孽卷土重来,更因叙利亚内乱而让其势如破竹将伊叙两国互联互通,坐大一方。
2013年,“基地”组织新生代不满“教父”们的控制,也不屑其陈旧过时的运行模式,自立门户建立“伊斯兰国”,推举政教合一领袖并自命“哈里发”,将叙利亚拉卡市定为其“政权”首都,在全球范围内划分疆域和版图,开列征服世界蓝图,号召全球穆斯林效忠,动员各地圣战者靠拢。短短两年,从阿富汗到西亚,从北非到中西非,形形色色的“基地”组织追随者及其新生代宣布归顺“伊斯兰国”,进而在国际政治版图中,出现一个洲际恐怖“托拉斯”和非法王国。来自80多个国家的数万男女,甚至不乏掌握高等知识和技能的欧美精英,麇集于“伊斯兰国”武装麾下,以最残忍的方式在中东内外拓展空间和影响力。不仅恐怖主义态势出现前所未有的局面,殖民时代以来形成的民族国家边界、疆域和主权遭受“伊斯兰国”的割裂和夺占,形成非国家行为体主导的国家化控制体系和运作方式。
受恐怖主义扩张影响,以反恐之名而起的力量格局也出现全新变化。2014年9月,美国宣布在伊拉克和叙利亚发起反恐战争,此后,美国组建以阿拉伯国家和西方盟友为主的反恐联盟,并由最初40个国家扩容至62个成员。美国领导的反恐同盟在一年间发动近万次空袭,但因其三心二意并未重创“伊斯兰国”。
2015年9月底,俄罗斯以反恐为名大规模、高烈度在叙利亚发动战事,迅速改变叙利亚政府困境,打破美国单独主导的中东反恐战争局面。这不仅是阿富汗战争结束后,俄罗斯人在境外组织的最大规模军事行动,而且是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对中东地区的一次势力重组,并且很快整合叙利亚、伊拉克、伊朗和黎巴嫩真主党等什叶派力量,进而形成俄罗斯主导,控制中东5国首都的什叶派阵营为支撑的中东地缘新格局,再次改写中东政治版图。
霸主争锋,伊斯兰世界分裂加剧
“阿拉伯之春”5周年之际,中东经历另一场酝酿已久的权力博弈,也呈现了这场地区大变局的另一个锋面。1月2日,沙特以参与恐怖主义罪名处死47名本国囚犯,包括著名的什叶派宗教领袖奈米尔。这原本属于沙特内政,奈米尔之死却引起伊朗强烈反应。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公开谴责沙特并威胁复仇,部分伊朗民众冲击沙特驻德黑兰及马什哈德的使领馆并造成一定损失。
沙特以伊朗干涉其内政和违反国际法为由决定与之断交。随后,巴林、苏丹也宣布与伊朗断交,阿联酋决定与伊朗外交关系降级,科威特、科摩罗和卡塔尔也相继召回驻伊朗大使。已于去年10月与伊朗断交的也门流亡政府再次确认断交决定,并谴责伊朗支持也门反叛力量挑动内战,“持续入侵”阿拉伯和伊斯兰世界并煽动教派冲突。此后,沙特追加制裁措施,切断与伊朗运输与经贸往来,阿拉伯海湾合作委员会(GCC)集体表示对沙特坚决支持。
1979年伊斯兰革命成功后,伊朗大力输出“霍梅尼主义”,公开质疑沙特君主制和世袭统治的合法性,挑战其作为伊斯兰两大圣地监护者的资格,强烈抨击沙特追随美国以及温和的中东争端政策。沙特为此联合其他5个王权国家组建GCC,试图通过全面一体化进程内求发展自强外御伊朗。在过去30多年的博弈中,沙特等阿拉伯国家的什叶派少数族裔,因为门派异见以及与伊朗千丝万缕的联系,普遍处于权力底层,也成为沙伊争端的活跃因子和抓手,并在“阿拉伯之春”爆发后跃升为地缘矛盾的宗派冲突前线。无论是巴林反王室街头运动,还是伊拉克、叙利亚和也门内乱及内战,无不因为沙特和伊朗作为背后推手而打上鲜明的教派冲突烙印。
这场中东伊斯兰世界的内斗于去年达到峰值:伊朗核危机实现重大突破和美伊关系缓和,俄罗斯军事介入并与什叶派阵营首次结盟,武装干涉也门骑虎难下,这一切都让沙特在过去5年中对伊朗发动的战略反击全线溃败。如果说去年12月15日沙特主导34个逊尼派国家组建“伊斯兰反恐联盟”,将伊朗、伊拉克和叙利亚等什叶派及其盟友掌握的政权排斥在外,已显示明显的教派对决色彩,沙特不顾美国事先警告而处决奈米尔,则是对战略博弈输给伊朗的情绪大宣泄,它将两个伊斯兰大国的地区控制权争夺暴露无遗。尽管由于双方自身实力所限和美俄联手控制使事态不会极端恶化,但这场教派力量大博弈也许会以不同方式继续对中东乃至伊斯兰世界格局产生深远影响。
油价走低,冲击世界政治格局
中东是世界石油和天然气储量、产量和出口的最重要地区,中东产油国也长期执掌石油定价和改变能源结构之牛耳。“阿拉伯之春”的冲击也必然在石油领域产生后果,并在世界范围内解构部分地区地缘政治格局。
2014年10月,石油大国沙特发起大幅度降价的石油战,油价一路下挫,迄今已跌破30美元大关。沙特此举既有新能源革命强势冲击的能源格局博弈,更有对美国结束与其70年战略盟友关系的巨大忧虑,只有剿灭新能源革命,确保自身在世界能源市场的龙头地位,才能为其战略资产保值继而保住美国的保护伞。然而,5年来美国既不想深度卷入地区冲突,也无心颠覆叙利亚巴沙尔政权,更不顾沙特和以色列反对,实现与伊朗历史性和解甚至提升伊朗在叙利亚事务和反恐战争中的作用。沙特对此恼怒不已,也不寒而栗,决定动用石油杠杆来加固渐行渐远的沙美关系。
油价战导致一系列产油国倒地中枪,特别是急需硬通货而又严重依赖高油价的国家。委内瑞拉债券迅速贬值,最快今年2月就将面临债务危机;尼日利亚陷入国际储蓄货币流动性不足窘境,不得不进行外汇管制;安哥拉出台一系列美元兑换限制措施,确保本币稳定。俄罗斯和伊朗自然也深受其害,只不过前者家大业大有足够转圜余地,后者今年将石油解禁,情势会大为好转。油价战回火已殃及自身,沙特去年被迫连续发行国内和国际公债,并抛售部分跨国公司股份,国际信誉等级也被下调。分析家担心,尽管沙特拥有7000亿美元主权基金,但以目前油价估计,5年内将坐吃山空,届时,它对美国和西方世界的战略资产价值也将变成负数,并带来影响社会稳定乃至王权存续的灾难性后果,进而引发新一轮中东动荡。
苦熬寒冬,望穿双眼盼新春
5年时间,对于沐浴着和平与繁荣的人们而言,可谓光阴一瞬,良宵苦短,但是,对于深陷动荡、战乱和死亡威胁的中东地区百姓而言,则苦不堪言,即便对受到难民危机、恐怖袭击和经济低迷困扰的世界来说,也是雪上加霜,不堪回首。这就是“阿拉伯之春”5周年造成的中东之乱,世界之痛。
“阿拉伯之春”爆发之初,笔者曾对这场源于底层、发自民众的大规模变革运动寄予厚望,因为这毕竟是半个多世纪以来,阿拉伯民众首次从内部寻求进步与发展的社会政治运动,是一次难得的民族自省和自觉。遗憾的是,这场运动由于错综复杂的内外因素综合发酵,呈现出极其痛苦和艰难的过程。
当然,放眼数千年中东文明演进大历史,5年并不算长,而动荡、战乱又始终伴随着中东各民族发展历程。5年后,人们也略有欣慰地发现,利比亚已结束两府两院对峙局面;埃及当局推出宏大经济振兴计划;穆兄会也在海外完成重组后首次提出愿意与政府进行任何形式的对话;叙利亚已在联合国推动下由内战向和解与政治过渡转轨;内外交困的沙特已首次允许妇女参加地方选举并打算利用低油价调整经济结构;“伊斯兰国”在伊拉克和叙利亚的控制地盘已被收复三分之一,反恐战争呈现多方合作、同仇敌忾的大好势头……
春去冬来,冬尽春至。希望阿拉伯乃至整个中东在未来几年内结束大乱而实现大治,让这个“五海三洲”之地重现文明复兴的历史荣光。
(作者为国际问题专家、博联社总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