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前首相鸠山：“日本必须真诚谢罪”

　　国际在线消息（记者 张雪松）：知道日本人守时，所以我们这些中国记者提前10分钟就赶到了酒店里的采访地点。一看，一个瘦高个子的日本老人早已笔杆条直地站在里面等候。那正是日本前首相鸠山由纪夫。

　　鸠山和村山，算是在世的日本政治家中最有名的“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了。跟以前电视上看见的不太一样，鸠山面目清癯，很瘦，背微驼，声音极小，早已没有了当年日本国会辩论时叱咤风云的风采，一个典型日本老人的模样。从辞职到现在6年过去了，岁月，留给这位著名的日本鸽派政治家，不仅有平和，更有几分落寞。

　　“日本必须真诚谢罪，一直到中国人说‘可以’了为止”

　　“我任日本首相的时候，日中关系发展良好。非常遗憾，我之后的菅直人时期出现了撞船事件，野田时期的钓鱼岛国有化使日中关系恶化。如今安倍的自民党掌权，日中关系更是严重倒退。目前日本国内的政治环境对发展日中关系非常不利，我们要承担很大的责任，必须深刻反省。”对领土问题，他认为，波茨坦公告中规定的本州、四国、九州、北海道四岛就是日本的“固有领土”，钓鱼岛存在“主权争议”。

　　针对日本某些人嘴上对中国崛起表示欢迎、内心却充满焦虑的两面人特性，他说，日本经济至今仍未脱离泡沫经济的阴影，对中国的快速发展，日本一些人由羡慕产生了嫉妒，由嫉妒产生了焦虑，而每当日本经济出现危机，日本国内的右倾化倾向就会抬头；对历史问题，他说，日本必须真诚谢罪，一直到中国人说“可以”了为止。

　　与“主流”格格不入的“宇宙人”

　　鸠山只当了9个月的首相，在战后日本首相里任期不是最短的，但也足可以列为短命首相之一。我们中国人对日本政坛的鸽派，总会高看一眼，对政治命运起伏坎坷的人物，也会寄予更多的同情。尤其是在整个日本社会日益右倾化的今天，像鸠山这样坚持正确历史观、坚持对华和平友好、敢于发出不同于“主流”声音的真正的鸽派，更显得稀少而珍贵。今天的日本社会，右翼声音交相鼓噪，和平的声音、理性的声音，就如同鸠山本人的声音一样，显得相当微弱。这让人想到了鸠山的外号“宇宙人”。叫他“宇宙人”，一方面说他发型新潮特别是有两个大鼓眼泡，像个ET；一方面也是说他的政治理念特立独行，与“主流”格格不入，犹如天外游魂。

　　正确的声音反而成了宇宙之音。毫无疑问，日本社会出了很大的问题，但同样值得深思的是，鸠山的理想为何不能落地？理想主义者为何在日本政坛无法扎根？

　　富三代的经世济国之志

　　鸠山是个贵公子，名副其实的富家子弟，官三代，富三代。他早已脱离政坛，但至今保持一个纪录，他一度是日本史上最有钱的众议员。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他与安倍的经历颇多巧合。安倍的外祖父曾任首相，父亲当过外相；鸠山更是一家名门，祖父是首相，父亲是外相，自己也是首相；母亲那边则是富豪，外祖父是日本著名企业普利司通的创始人，而母亲继承下了全部家业。

　　大凡这样的二代都有一些共同点，就是富有理想主义情怀，有经世济国之志，因为手头有大把资源可以变现，所以理想并非都是空想；同时底线较高，因为犯不上什么也不要，失一点也无所谓。所以，这些人的起点往往很高，但在政治的险途中如何走、如何走得通，既看理念，也看性格。如今的安倍和鸠山，两个富家子弟，一个稳坐于日本政治光谱的右翼，一个则慢慢滑向中左翼；一个如日中天，一个则日趋落寞，也日趋没落。

　　“改造日本”的兴起与幻灭

　　2009年，鸠山率领的民主党独得日本众议院480个议席中的308席，一举赶走自民党，实现政党更替。气势如虹、充满理想主义热血青年气质的鸠山，一古脑抛出了多项“改造日本”计划。上任伊始，他提出“东亚共同体”设想，世称“脱欧入亚”。东亚包括哪些国家？用时任外相冈田克也的话说，包括中日韩、东盟10国，再加上印度澳大利亚新西兰，请注意，没有美国。鸠山明确抛出了排除美国的东亚共同体，右翼于是一片喧嚣。日本女政论家樱井良子说得相当露骨：“21世纪日本外交最重要的课题是，尽可能抵销不断扩军、咄咄逼人的中国的威胁。与中国正面交锋，这是日本摆脱不掉的宿命。因此，必须铭记在心的是，强化日美同盟是抵御中国威胁的最好利器。而鸠山的东亚共同体论，混淆了同盟国和对立国之间的差别。”右翼极力反对，美国从旁作梗，东亚共同体设想于是不了了之。

　　“宇宙人”不会善罢甘休。他同时提出搬迁美军普天间基地，把基地迁至冲绳县外，并且唱出高调，自我设限，对外公布2010年5月底前就美军基地搬迁问题作出决定。这一招自然激起了美国的强烈反对。在国内政策上，鸠山又把矛头对准了文官主导的官僚机制，他说，“文官主导的官僚政治，过于整齐划一、僵硬刻板，以致官僚体系膨胀”。这一变革要动日本百年政治稳定的根本，也断了很多中下阶公务员向上晋升的念想，文官链条上上下下牢骚满腹。鸠山还不满足，又提出赋予在日外国人参政权，甚至要改革日本家庭妇随夫姓的传统，实施夫妇异姓制。他自信满满，要改造外交，改造体制，改造社会，改造传统，也就是说，彻底改造日本。但是，2010年的5月底很快到来，普天间基地搬迁一事完全落空，鸠山自食其言，执政联盟因此解散，他只能悻悻下台。也就是说，他没有改造日本，自己却被“改造”进去了。

　　追求“友爱”反被骂“国贼”

　　鸠山是革新势力的代表，是理想主义高蹈的政治家。他全部的政治理念，体现在充满感性色彩的“友爱”二字上。他力主摆脱封闭，曾说：“千万不要以为日本列岛就是日本人的天下。我坚信如果日本社会不开放，日本自身的生命就不会得以延续。为此，我愿意做一个排头兵和先行者。”高唱理想，容易让人轻视，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鸠山同样是日本政界不可多得的清醒的战略家。日本战后政治体制和社会体制是美国一手建立起来的，美国至今在日本驻军，依靠美日同盟牵制和控制日本，日本称不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国家。而鸠山力主的东亚共同体，立足于日本是亚洲国家特别是“东亚国家”这一基本定位，核心是要摆脱美国控制，实现“正常国家化”，并且以中日韩共同合作发展繁荣振兴亚洲，在世界舞台上争取话语权和影响力。这一设想如能实现，国际战略格局确实可以重新改写，而日本的国家战略也将为之一新。

　　某种意义上，鸠山和安倍，两位不知愁苦为何味的富家公子哥，他们的目标出奇地一致，那就是实现“正常国家”；但他们给出的答案，完全不同。

　　鸠山失败了，他没有照顾到日本社会整体保守的氛围，没有考虑到日本民心思变同时民心思稳的矛盾情绪，忽视了美国老大的情绪，同时也缺少将理想变成现实的理解力、洞察力、执行力、意志力和决断力。理想，仍然停留在理想上。他的理念没有错，错在他太超前了，也太空洞了。

　　鸠山轻易地退缩了。在政治上饱受攻击和孤立之后，他索性辞去议员，退出政坛，从此有如脱巢之鸟，在追求“友爱”的路上一路高歌，一飞冲天。他三次到访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并且表示真诚的谢罪；去年，他更是在韩国慰灵纪念碑前来了一次勃兰特式的惊人一跪。但是，在得到中韩国民一片叫好的同时，他在自己的祖国却收获了一片骂声。日本防卫大臣骂他“国贼”，有日本网民甚至呼吁以“叛国罪”判他死刑。鸠山终究不是勃兰特，日本也终究不是德国。

　　倡导“雨天友爱”的“鸠山友纪夫”

　　日本的政治人物，如果脱离了议员身份，也就不再是“政治家”，成了真正的一介平民。平民鸠山现在以理事长身份经营着东亚共同体研究所和世界友爱论坛，这都是他想做的，但可以想见，在保守思潮日益浓重的日本，他的声音的寂寥，还有他的经营的艰难。这也就不难理解，他一个一个与中国记者交换名片、微笑、握手、合影，优雅，身段很低。他就是希望中国媒体能把他的声音传递出去。

　　采访结束后有个细节。鸠山由纪夫在记者的笔记本上用中文写下了四个字“雨天友爱”。阴云密布，细雨连绵，更需要彼此友爱。落款写着“鸠山友纪夫”。我看了看他递给我的名片，名字也是“鸠山友纪夫”。真是一个可爱的贵公子！